9、墨绿-《斑斓:毕业了,当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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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夏末秋初便是一片枯黄。座座土丘逶迤千里,如同刚从巨大烤箱里做出的规格相近却摆放凌乱的面包。目光所及,有几处残损的建筑屹立于稍高的土丘之上,就像大地上随意长出的臼齿。有人告诉我们,那就是烽火台——古时戍边用来通报战况的。继而有人告诉我,这里即是九百年前岳飞抗金的主战场。
想当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是何等豪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又是何等壮烈。在古战场安营扎寨,沙场点兵,这是一件充满浪漫主义的事。可是,对于军人来说,浪漫主义从来只存在于诗词歌赋之中,现实——特别是作为一名普通士兵所面临的现实永远是艰苦而单调的。西北缺水,每天早上用来洗漱的水龙头就像患了前列腺炎的大叔在晨尿;而到了晚上,凛冽的西风灌进板房,把我们的宿舍变成冰窖,我们把带来的所有衣服都穿上盖上,把自己裹成一个个粽子,即使这样,彻骨的寒冷还是侵入我们的被窝,一次次把我们冻醒。
安顿下来之后,我们进行了大约两周的适应性训练。普洱告诉我们,导弹发射时间定在10月7号,来的一共有六个发射连队,能打的却只有一枚导弹。
“同志们!”普洱清了清嗓子,又开始了他的励志演讲,“你们知道导弹发射升空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吗?你们知道亲手把导弹送上太空是什么感觉吗?你们想不想体会一下?!”
队伍中颇为配合地响起歇斯底里的声音:“想!”
“但是——”普洱的声音无比的威严,“弹只有一枚,发射连却有六个。怎么办呢?”
队伍中鸦雀无声。
“办法只有他娘的一个字:抢!”普洱的话一出,指导员就在队伍的一侧猛地咳嗽,听上去像是得了肺结核一般。
“要抢到这枚弹,光耍耍嘴皮子可不行!”普洱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指导员,似乎是要提醒作为政工干部的指导员别光顾着耍嘴皮子。“咱们得靠干!真刀实枪地干!没日没夜地干!只有咱们专业学得更好,操作做得更好,才能让领导放心。他们放心了,弹才会交给我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
“那好!从现在开始,大家比别的连早起半小时,晚睡半小时,抓紧学,抓紧练,抓紧干!”
“干”一出口,普洱伸出去的右臂在空中画了一道优美的弧,又干脆地收回来,变成一个拳头握在胸前。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似乎一把就揪住了我们这几十号愣头青的心,让我们紧跟着他的节奏,随着他一起焦虑,一起亢奋,一起紧张,一起豪迈。
我偷偷地问牙哥:“为啥能打的只有一枚弹?”
“你以为我们的弹像步兵的子弹、炮兵的炮弹一样随便造?”牙哥笑着看看我,说,“我们的导弹金贵着呐。我当了七八年兵,还没打过一次实弹。”
“啊?!”我吃惊地望着他,“不会吧?”
牙哥告诉我,这个型号的导弹,是四年前才换的。换型之后,全旅就打了一枚弹,还是一连打的。那一年,人家打弹,我们只有远远看着的份。
“所以啊,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加把劲,争取把这个机会抢到手,以后退伍了,也算是不枉咱这导弹兵的称号。”
实弹发射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来的六个发射连都铆足了劲想抢这枚弹。大家都知道,有了弹就有了机会,就有了功劳,干部可以提升,士兵可以立功,最不济也算是打过弹的,这在旅里可是最牛×最能获得别人尊敬的资本。反之,没有抢到弹,咱就只能是观众,是陪衬,是搭配红花的绿叶,是打酱油的部队。于是,一连贴出了保证完成发射任务的决心书,三连四连发出了比谁作风过硬比谁操作熟练的挑应战,五连进行了集体宣誓,六连还组织了全体官兵联名写了请求参加发射的长信,贴在了旅前进指挥部的门口。只有我们没动静,该干啥干啥,看上去一点紧迫感也没有。
可是我知道,普洱一定是有招的。
9月30号,有消息放出来,旅前进指挥部有了让一连实施发射的初步意向,但是还没有形成最后的决议。下午,各连组织轮训的时候,全旅唯一的那台导弹发射车却出现了故障。这下可急坏了指挥部的首长们,旅长双手叉腰冲着几个营长和连长吼道:“你们不是决心挺大吗?又是决心书又是保证书的,这次刚好考验考验你们,看看谁能把这故障排除了。”
一连长自告奋勇,带着队伍就上去了。一帮人对着发射车捣鼓了半天没搞出个所以然来,灰溜溜地带回了。三连、四连紧随其后,也没解决问题。后面的五连、六连一看那架势,连上去的勇气都没了。倒是普洱在那里气定神闲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旅长冲着营长和连长们骂起了娘:“你们不是挺能吗?怎么现在都认怂了?!光喊口号有个屁用?打起仗来喊口号挂横幅写战书能吓跑敌人吗?我告诉你们——今天谁排除了故障,这枚弹就交给谁打。如果谁都排除不了,明天就回湖南!打弹,打个毬啊!”
营长、连长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收场。
这时普洱的声音意外地炸响:“夏拙!”
我头皮一紧,下意识地高声答:“到!”
“你去看看!”
我咽了咽发干的嗓子,高声回答:“是!”
旅长拉住普洱,满脸狐疑地问道:“新兵?”
普洱回答:“是。”
“成吗?”
“成!”
“我看你是瞎搞!”旅长暴怒起来,“这么重要的任务你交给一个新兵蛋子?!出了问题谁负责?!”
“报告!”普洱的声音显得有些漏气,“我负责!”
“你怎么负责?”
普洱咽了咽口水,“如果损坏了弹,我申请就地免职。”
靶场一片寂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好!军中无戏言。”旅长艰难地挥挥手表示同意。
普洱把我叫到跟前,用只有我能听明白的声音嘀咕道:“重点看看弹上电源的各项参数设置。”
我只能点点头。
普洱忽然拍拍我的肩膀,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说道:“去吧!”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夏跃进。
问题不大,确实是弹上电源的一组技术参数由于操作失误设定过高,造成了电压不稳定所致。这些在普洱给我的那本带着脚臭味的书里就能找到答案。我按照相关要求重新设定好参数,然后爬出了弹体。
普洱的眼神十分急切,“怎么样?”
“可以了。”
“你确定?!”言下之意是:如果你这里有什么闪失,老子年底就要脱下这身制服了。
“确定。”
普洱向旅长申请由二连独立执行一次操作,以检验故障排除情况。
我们都知道,机会来了。
从占领阵地到龅牙按下“点火”之前,整套操作流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导弹正常起竖,各项指标正常。
“好!”旅长宣布,“这枚弹就归你们打了!”
二连的全体人员雀跃起来。旅长在远处指了指我,“列兵,你过来。”
我跑步过去,立定,敬礼,高喊:“首长好!”
旅长点点头,“干得漂亮!叫什么名字?”
“报告首长!我叫夏拙。”
“大学生?”
“是!”
“不错!后生可畏啊!”说罢,旅长扭头钻进了他的迷彩越野车。
普洱走过来,出人意料地笑了笑,“小子,干得还不错——不过别翘尾巴。明白?!”
我高声回答:“明白!”
10月4号,距离实弹发射还有三天。如果不出意外,牙哥张大福将负责按下“点火”那个红色按钮,成为“扣动导弹扳机”的那个人。然后立功受奖,顺利晋升为中级士官。对于一个导弹兵来说,最荣耀的莫过于能参加一次导弹发射,而对于一个参加发射的导弹兵来说,最最荣耀的莫过于能够按下那个点火的按钮。往小了说,这是岗位所决定的,往大了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所谓命运,不过是由无数偶然连起来的生命轨迹,意外和惊喜,都不过是概率事件。我们无法预知,更不可能操控命运,我们可以顺应,或者抗争,但终将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4号下午,旅前进指挥部政工组送来一张照片请牙哥辨认。这是一张拍摄于驻地县城二十公里外一条山涧中的车祸照片。由于浸泡时间过长,照片中遇难的人物面部已经深度浮肿,额头上的血迹凝结成块,遮住了左边的近半个脸颊。
据说,车祸是因为中巴车超载并转弯过急导致。事后,交警用起重机从水里吊起中巴车,再用切割机将严重变形的车身割开,他们在一名年轻女性遇难者身上找到了一张山西某县到太原的汽车票,一张太原到长沙的火车票,还有一张长沙到怀化的汽车票,攥在遇难者手里的,是怀化到驻地县城的中巴车票。钱包里还有一张遇难者本人与一年轻士兵的合影。正是这张照片让公安联系了旅里的保卫部门。
经辨认,合影中的士兵正是一营二连的张大福。
遇难者的照片刚交到牙哥手里,我们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梅子——”然后就看见牙哥昏厥在训练场上。
牙哥昏厥后醒来,醒来之后恸哭到再次昏厥,如此经历了整整两天,才恢复点元气。我知道梅子和牙哥的故事,知道他们相濡以沫十多年即将修成正果,我甚至知道牙哥为了给他心爱的梅子买一枚钻戒,拍一套婚纱照,连烟都戒了。
我知道,牙哥与梅子之间的爱情,是甚于亲情甚至生命的爱情。相比之下,如今多数人激情浪漫的恋爱和婚姻显得如太阳下燃烧的蜡烛那样浮华苍白,经不起推敲。
我后来还知道,原来牙哥和梅子的老家,就在离我们演习场不足三百公里的晋西北。而她,却数千里南下,奔波三天,辗转四趟,只为赶去见自己的爱人一面。
驻训指挥部派出了一名保卫干事陪同牙哥回湘处理梅子的后事。我们看着牙哥神情恍惚,丢三落四地收拾着回旅部的东西,心中泛起海水一般苦涩的哀伤。我们默默地为牙哥收拾好行装,送他坐上车,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悲观的情绪笼罩在二排六班、二排,甚至是整个连队。可是我们再有三天我们就要执行发射任务了。
普洱集合我们,表达了对梅子去世的哀悼。普洱说:“军人真正的伟大不在于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而在于为了我们的国防事业奉献了自己的全部青春甚至生命。”普洱顿了顿,说,“更伟大的在于,我们不但牺牲了自己,还牺牲了我们的家庭,我们的父母、家属、小孩都在陪着我们奉献,陪着我们牺牲!”
普洱低沉着嗓音说道:“张大福同志的家属走了,我们的工作还得继续,哪怕是我们的战友牺牲了,我们的战斗也还得继续。所以大家要打起精神,鼓足干劲,为了夺取三天后实弹发射的胜利而不懈奋斗!”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子里尽是九个月前的除夕夜,哨所的灯光下牙哥小心翼翼掏出士兵证内夹着的梅子的照片。照片中的梅子清纯而宁静,朝气又腼腆;衣衫素洁,表情贤淑,双眸如溪流一般清澈,笑容像秋日午后的阳光一般明朗。我又想起牙哥的大檐帽内侧帽墙中贴着的他和梅子的大头贴,两人在一个个卡通相框中笑得没心没肺,像一对现世活宝。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相信此时此刻两人已经阴阳两隔,我更不愿意相信,此时美丽的乡村英语老师,我们二排六班兄弟的军嫂——梅子,已经殒命在湘西的莽莽丛林中。
生命无常,在命运的摆布下,人是多么脆弱和渺小!
第二天一早刚出完操,我和风子趴在几乎要结冰的水龙头上洗漱。
“你说咱们班长怎么就那么命苦呢?”
我看了看风子,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回应道:“这是命数,没办法的事。”
“你说,牙哥走了,操作怎么办?”风子放下手中的牙缸突然问道。
我愣了一下。
“对啊!他走了,那个号位就空出来了。”
风子看看我,问道:“拙子你看谁会操他那个号位?”
牙哥的号位是整个导弹发射中最关键的号位,他这一走,发射任务就变得难以捉摸。
“伍班副吧?”
“怎么可能?!伍班副有自己的号位,他那个位置也很重要。”
我迟疑道:“要么,是马哥?”
“你看马哥那稀稀拉拉的样子,适合那么神圣的岗位吗?”
“那……从别的单位调一个号手过来?”
“拉倒吧!”风子白了我一眼,“以普洱的性格,除非二连的人死光了。”
做完早餐赶来洗漱的猪头忍不住了,问道:“那你到底觉得是谁?”
风子扬了扬眉毛,问道:“你们看我合不合适?”
他那德行引得我和猪头嗤之以鼻。风子一看我们不以为然的表情,急了,“怎么?!不相信我?”
“也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这么重要的机会普洱不会交给一个列兵。”
“你们走着瞧吧!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这个机会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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