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棣花-《万物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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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槽说:哦,我眼睛雾得很。
他大说:年轻轻的雾啥眼?
上槽要放下笤帚,笤帚突然软起来,一溜烟从指头缝里飘了去。而且看巷口外的路上,烟雾更浓,烟里有乱七八糟的人声。平日在夜里,夜即便黑得像漆,他坐在院门口,村道里一有脚步声,他也就知道这是谁来了。现在他听出说话的有二爷,有来喜伯和他老婆,有春草、蝉婶子。但他能听见声音就是看不到人,人都是一片子烟,或浓或淡,是絮状也是条状。
上槽就跟着那片烟走,一会儿看见他们有人形了,一会儿又都是烟。
上槽最后是从巷口走到巷外的土路上,一直到了河滩地,背了那里挖出来的一篓红薯。往回走时,却不知道了怎么回去,因为他发现村子的那个方向并没有了村子,所有的房子、树,连同土路,除了烟,都不见了。立了好久,那烟像蘑菇一样隆起,在空中酝酿翻腾,忽然扑塌下去,渐渐地又变成房子、树,还有直直的一条土路,土路上蹦跶着蚂蚱。
上槽把他看到的情景告诉给村人,村人全是一个口气,说你眼睛有毛病了。上槽就觉得自己眼睛肯定有毛病了,不出半年,眼睛便瞎了。
中街村刘家的儿子名字没起好,叫刘榆。榆树总是拗着长,这刘榆也三十年了一直和他大拗劲。他大说,今日太阳出来了,把被子拿出来晒晒,他却去给鸡垒窝。他大说:今年自留地里栽些辣苗吧,他偏种了土豆。
他大活到五十六岁时得了鼓症,临死时想把自己坟修在村后的牛头坡上,棣花的坟地都在牛头坡上,只是花销大,他说:我死了,别铺张浪费,就埋到河滩的自家地吧。刘榆想,几十年了和大都拗着,这一次得听大一次。他大死后,果然就把大埋在河滩自家地里。第三年,河里发大水,冲了河滩地,刘榆他大的坟也冲没了。
河里原来产一种白条鱼,发大水后新生了昴哧鱼,之所以是昴哧鱼,这鱼自呼其名,昴哧昴哧叫,像是叹气。
野猫洼村出了个懒人,叫宽心,一辈子没结婚。他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上了,嘴还张着,来照料他的邻居就看见一股白气从嘴里出来,一溜一溜地从窗格中飘去了。撵出来看,白气没有散,飘到那棵椿树顶上了,成了一片云,扇子大的一片,往西再飘。
云飘到西街村,好像停了一下,像思考的样子。阳光将云的影子投在老田家的屋顶上,但很快又走了,经过了后塬村,又经过了巩家湾,最后在崖底村葛火镰家的院子上空不动了。
葛火镰家养着一头公猪,公猪专门给棣花所有的母猪配种的,这一天正好骆驼项村的陆星星拉了母猪来配,云的影子就罩在母猪身上,白猪变成了黑猪。陆星星往天上一看,一片云像个手帕掉下来,他还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身子,似乎那云要砸着他。但云没砸着他,而且什么也没有了,他就把母猪牵回了家。
母猪后来生崽,往常母猪一生一窝崽,这回只生了一个崽。这崽样子还可爱,就是不好好长,已经半年了,又瘦又小,与猫常在一处玩。陆星星说:你是猪呀你不长?!它还是不长,到了年底,仅仅四五十斤,还生了一身红绒毛。
第二天早上,棣花流行猪瘟,死了八头猪,其中就有这头猪。猪死时,陆星星也发现有一股白气从猪嘴里溜出来,往空里飘了。在空里成了一片云,这云片更小,只有手掌大。
云飘过北源村上空,起了一阵小风,云就往南飘,又飘回野猫洼村。野猫洼村的芦苇园也飘芦絮,云和芦絮搅在一起,分不清是一疙瘩芦絮还是云,末了,一只蜂落在丁香树的花瓣上,芦絮就挂在树枝上,而云却没了。
丁香花谢后生了籽,籽落在地上的土缝里,来年生出一棵小丁香树。这小树长了两年还是个苗子,放牛的时候,牛把苗子连根拔出来嚼了。苗子一拔出来,是又有一丝白气飘了,但在空中始终没变成云,铜钱大的一团白气。白气移过了院墙,院墙外的水渠沟里有许多蚊子,后来就多了一只蚊子。
这蚊子能飞了,有一夜飞到打麦场上,那里睡了乘凉的人,蚊子专叮人腿,啪地挨了一掌,就掌死了,再没有云,连一点儿白气都没有。
雷家坡村其实没有姓雷的,是两大族姓,一个姓雨,一个姓田。姓田的都腿短脖子粗,姓雨的高个窄脸,但姓田的男人多,姓雨的女人多,姓田的就控制着村子。
棣花北五十里地的洛南县有煤窑,早年姓田的一个男子在那里当矿工,后来承包了一个煤窑,逐渐做大,成了有钱的老板,便把村里姓田的男人都带去挖煤,姓田的人家就过上了好日子。姓雨的人家还穷着,女人们就只好到棣花的保姆培训班上报名,她们长得好看,性情也柔顺,培训完后西安的保姆中介公司挑去了七八个,全送去了一些高级领导干部的家里。
二〇〇〇年春节,挖煤的回来了,都有钱,先集体在县上住了一晚宾馆才回村,而那些保姆没有回来。姓雨的说挖煤的在县宾馆住了一夜,吃肉喝酒,还招了妓女,离开后,妓女尿了三天黑水。
春节一过,姓田的男人又去了煤窑,正月二十四那天,井下瓦斯爆炸,没有一个活着出来。而就在这天,七八个保姆回到村里,她们给村里人说,都曾经跟着主人去过广州或北京,坐的飞机,飞机上有厕所,拉屎尿尿就漏在空中,在空中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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